今天也想介紹沈嘉悅的詩,收錄在《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中的〈我是一隻雞〉。
我是一隻雞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食物的地方
這裡沒有可以喝的水
甜的。有害的。可以戕害我身心健康的
色情產業
也沒有讓人不孕、口臭
提高罹癌機率的
香菸能抽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活路的地方
這裡的工作只有四種用途:
償還我的債務
償還我父母的債務
償還國家的債務
增加我孩子的債務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窮人的地方
現在這個地方只有不夠有錢
和非常有錢的人
窮人通通在午後新聞
待在家,上吊死了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自由的地方
去別的地方喝便宜的水
找便宜的女人生小孩
買便宜的自由
但我始終像一隻離不開養殖場的雞
從一出生,我就知道
等待雞的只有被做成雞排
或者雞肉飯
我終於明白自己
是一隻雞
I Am A Chicken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re is without food
Without water safe for drinking
With only sweet, venomous porn industry
That is harmful to my mental health
Without cigarettes
That will leave one with infertility, bad breath
And increased risks for cancer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re’s no way out
The jobs offered here have only four uses:
To pay off my own debts
To pay off my parents’ debts
To pay off the debts of my country
And to leave my children with more debts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 poor stop being
Where there are only people who ain’t got enough money
And those who’ve got too much of it
The poor, after watching the afternoon news
Stay at home and hang themselves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re is without freedom
Go somewhere else to find cheap water
Cheap women to have babies with
And cheap freedom
But throughout I’ve been a chicken bounded by the poultry farm
I knew from the day I was born
What awaits a chicken is either to be made into fried chicken cutlets
Or bowls of chicken rice
I finally realize that I’m only
A chicken
翻譯沈嘉悅的這首詩時,我想起幾年前看過一本精彩的社會觀察報導《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鉅細靡遺地描寫了她假扮成求職者,到美國各地做低薪勞力工作的生活體驗。她的這趟旅程除了證明自己終究是被低薪市場淘汰的勞力外,也一針見血地寫出在資本主義至上的世界裡,無論多麼標榜人權和自由,工作內容和環境卻總能輕易使人們被迫轉變為「裝在罐子裡的勞動力」。以下節錄的這一段,是她描述自己在明尼蘇達州的沃爾瑪(Walmart)面試時所遭遇的挫折,其實這是許多(不合理薪資)工作求職者所面臨的普遍困境,只是人們可能不願主動討論,以免被視為草莓族或失敗者。但最終,這樣的薪資階級只會培養出一批又一批資訊封閉、可輕易替換的聽話員工。
「這一切關於薪水和工時的問題,為什麼我沒有早點開口問?特別是當蘿貝塔打電話通知我藥物檢測通過的時候,我為什麼沒跟她討價還價,跟她說如果員工福利包括一棟位於湖岸、附熱水按摩浴池的公寓大樓,那我就可以接受一小時七美金的待遇?好幾週後我才想通,部分答案在於雇主處理雇用過程的靈巧手段。一開始你是一名應徵者,接著你就突然變成必須認識環境的人。雇主先是交給你一份應徵表格,幾天之後,他們又交給你一套制服,並警告你不能穿鼻環和偷竊。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轉換期,你沒有機會把自己當成一個擁有自主權的人跟未來的雇主交鋒,或感覺到自己有正當權利和對方交涉。而在應徵和雇用的階段之間嵌入藥物檢測,又使整個情勢更倒向對雇主有利的方向,變成你(而不是雇主)才是必須證明什麼的一方。我想,大概沒有哪個市場比明尼亞波利斯還需要勞工了[…]但即便是如此需要勞工的市場,明明有珍貴勞力要賣的人,卻可能會被弄得感覺自己很低下,非常低下,就像一個攤開雙手乞討的人。」(190-91)
詩人在這首作品中沒有用到低薪勞力這樣的字眼,但已呼之欲出。他控訴的當然不僅是長期存在的勞工問題,還有一整個企圖把個體壓制成同樣形狀的社會機器,以及在這機器中不斷傳承、輪迴的可怕思維:因為我沒有錢,所以只要我可以,我就要去買更廉價的人力、換取更容易到手的自由。不過這個體制之所以能維持,不只是隱身其後的監控者,還有無以數計沉默的旁觀者──那些同樣離不開養殖場的雞。事實上,那些說服你留在養殖場的雞,往往更為恐怖。
【註1】沈嘉悅《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逗點文創結社,2013年11月初版一刷
【註2】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左岸文化出版,遠足文化發行,2010年10月初版
圖片來源
我是一隻雞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食物的地方
這裡沒有可以喝的水
甜的。有害的。可以戕害我身心健康的
色情產業
也沒有讓人不孕、口臭
提高罹癌機率的
香菸能抽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活路的地方
這裡的工作只有四種用途:
償還我的債務
償還我父母的債務
償還國家的債務
增加我孩子的債務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窮人的地方
現在這個地方只有不夠有錢
和非常有錢的人
窮人通通在午後新聞
待在家,上吊死了
我要離開這個沒有自由的地方
去別的地方喝便宜的水
找便宜的女人生小孩
買便宜的自由
但我始終像一隻離不開養殖場的雞
從一出生,我就知道
等待雞的只有被做成雞排
或者雞肉飯
我終於明白自己
是一隻雞
I Am A Chicken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re is without food
Without water safe for drinking
With only sweet, venomous porn industry
That is harmful to my mental health
Without cigarettes
That will leave one with infertility, bad breath
And increased risks for cancer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re’s no way out
The jobs offered here have only four uses:
To pay off my own debts
To pay off my parents’ debts
To pay off the debts of my country
And to leave my children with more debts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 poor stop being
Where there are only people who ain’t got enough money
And those who’ve got too much of it
The poor, after watching the afternoon news
Stay at home and hang themselves
I’m gonna leave this place where there is without freedom
Go somewhere else to find cheap water
Cheap women to have babies with
And cheap freedom
But throughout I’ve been a chicken bounded by the poultry farm
I knew from the day I was born
What awaits a chicken is either to be made into fried chicken cutlets
Or bowls of chicken rice
I finally realize that I’m only
A chicken
翻譯沈嘉悅的這首詩時,我想起幾年前看過一本精彩的社會觀察報導《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鉅細靡遺地描寫了她假扮成求職者,到美國各地做低薪勞力工作的生活體驗。她的這趟旅程除了證明自己終究是被低薪市場淘汰的勞力外,也一針見血地寫出在資本主義至上的世界裡,無論多麼標榜人權和自由,工作內容和環境卻總能輕易使人們被迫轉變為「裝在罐子裡的勞動力」。以下節錄的這一段,是她描述自己在明尼蘇達州的沃爾瑪(Walmart)面試時所遭遇的挫折,其實這是許多(不合理薪資)工作求職者所面臨的普遍困境,只是人們可能不願主動討論,以免被視為草莓族或失敗者。但最終,這樣的薪資階級只會培養出一批又一批資訊封閉、可輕易替換的聽話員工。
「這一切關於薪水和工時的問題,為什麼我沒有早點開口問?特別是當蘿貝塔打電話通知我藥物檢測通過的時候,我為什麼沒跟她討價還價,跟她說如果員工福利包括一棟位於湖岸、附熱水按摩浴池的公寓大樓,那我就可以接受一小時七美金的待遇?好幾週後我才想通,部分答案在於雇主處理雇用過程的靈巧手段。一開始你是一名應徵者,接著你就突然變成必須認識環境的人。雇主先是交給你一份應徵表格,幾天之後,他們又交給你一套制服,並警告你不能穿鼻環和偷竊。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轉換期,你沒有機會把自己當成一個擁有自主權的人跟未來的雇主交鋒,或感覺到自己有正當權利和對方交涉。而在應徵和雇用的階段之間嵌入藥物檢測,又使整個情勢更倒向對雇主有利的方向,變成你(而不是雇主)才是必須證明什麼的一方。我想,大概沒有哪個市場比明尼亞波利斯還需要勞工了[…]但即便是如此需要勞工的市場,明明有珍貴勞力要賣的人,卻可能會被弄得感覺自己很低下,非常低下,就像一個攤開雙手乞討的人。」(190-91)
詩人在這首作品中沒有用到低薪勞力這樣的字眼,但已呼之欲出。他控訴的當然不僅是長期存在的勞工問題,還有一整個企圖把個體壓制成同樣形狀的社會機器,以及在這機器中不斷傳承、輪迴的可怕思維:因為我沒有錢,所以只要我可以,我就要去買更廉價的人力、換取更容易到手的自由。不過這個體制之所以能維持,不只是隱身其後的監控者,還有無以數計沉默的旁觀者──那些同樣離不開養殖場的雞。事實上,那些說服你留在養殖場的雞,往往更為恐怖。
【註1】沈嘉悅《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逗點文創結社,2013年11月初版一刷
【註2】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Nickel and Dimed: On (Not) Getting By in America),左岸文化出版,遠足文化發行,2010年10月初版
圖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