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愛的作家之一汪曾祺曾說,「作家是感情的生產者」。在這個一方面過度忽視人類基本情感需求,一方面又充斥誇大浮濫的情感表現的現代社會中,我對於文學作為產出值得受人關注的情感細節的能力幾乎從未有過質疑,也總是近乎武斷地辯護其存在的必要性。然而,當被生活中過分活躍的情感擾亂時,還是會冷不防像被迅雷擊中要害般,閃過這樣的念頭:人如果可以沒有感覺或感情就好了。那些七情六慾是否真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它們充其量只是生物本能的延伸,那麼更突破性、更高層次的追求會是什麼?而作家和文學──這些替人類蒐集、紀錄、探索情感真諦的媒介──是否也終將面臨老朽及衰亡的命運,失去其神聖和正當性?
《露西》這部電影以黑道(maffia)、金錢、慾望、子彈隨便飛、血到處噴、飛車追逐和超棒特效等完全娛樂,將這種焦慮及思索再次帶回我的心中,但很慶幸的是,它以一種超然之姿補償了我自以為的失去。
若愛和恐懼是人類萬千情感的基石,那麼進化(腦力被逐漸開發)後的露西兩者都失去了。或者該說,一點一滴釋放了她對愛與恐懼的執著──首先是情緒面,接著是身體感受,最後則是智性層面。從一開始她被壞人抓住、關進囚室的慌張絕望,到藥效發揮後冷靜過人並解救了自己,她的理智開始可以不再受恐懼支配。但當她躺在醫院病床上、以無麻醉方式取出被埋入腹中的藥,在感受到地球呼吸和記起初次吸吮母親乳房的同時,也是她向人類的疼痛與愛告別的開始。後來智力再度躍升,她已無法體會凡人視為珍寶的友誼或愛情的滋味,甚至必須親吻男主角(一個典型盧貝松式的法國警察),好提醒自己還有一絲「人性」在她體內、在有如異形般急速分化的幹細胞內。
最後,她脫離了對擁有全知的恐懼。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天花板上畫的「創造亞當」中,神與人之間的距離永恆存在;那兩隻將碰未碰的手指代表著五百年前人想與全能上帝連結的渴望,又害怕褻瀆神祇的恐懼,更展示出凡俗之人的蒙昧和脆弱。但在本片中,露西的肉身最終消失化為能量,穿越時空回到史前,與人類始祖猿人露西面對面(一個坐在象徵無所不知的電腦椅上,另一個蹲在原始情感般流洩的溪水旁)。她緩慢卻毫不猶豫地與誕生她原初心靈的手指相觸,頓時天旋地轉,宇宙如爆炸般重生,那一刻,她傳遞出浩瀚無邊的知識,突破了億萬年來人類對擁有無限智慧和理性的恐懼(那恐懼往往被描繪為傲慢、扭曲、與魔鬼交易、冷酷無情,並以人性作為犧牲)。當摩根費里曼飾演的教授擔憂地表示,他不確定人類目前是否夠資格、或已準備好接受這些龐大的知識,因他們的情感還十分原始,充滿貪婪和慾望時,恰好又凸顯出人類大腦在只能使用10%的條件下,無可避免的侷限性──他們在自己所設定的框架中反思自省卻終究無法逃脫框架的限制。對能運用100%(抱歉我目前只能以人類最膚淺的計量方式描述)腦力的露西來說,一切已不可同日而語,又怎會在乎那些相對來說早已過時的憂慮呢?
因此不是不再需要情感,而是情感已是陳年舊事。當她看著巴黎的街道從現代回到十八世紀,路上跑著叮叮馬車,下一秒又進入美國荒野,與印地安人四目相交;當她可控制時空的運行、看盡滄海桑田的變換,萬物便已了然於心,不再需要抓住某種可見或可感的事物來證明它們的意義,或存在(過)的軌跡。物質性(materiality)及其經過仔細篩選、切割的定義已不能再約束事物的本質與能量,一切回到中性,歸於一,猶如宇宙回到開天闢地前的渾沌狀態──既無所在,也無所不在。換句話說,佛家所說的七苦五毒這些階段性的情感妄念都將隨著智性的增長而褪去,留下所謂的涅槃(nirvana),或西方哲人追求的終極境界:「心神寧靜」(ataraxia)。至此,情感並非遭棄,而是在理解增強後才得以跨越執迷的頓悟(epiphany)和昇華(sublimation)。
就這樣的結局處理來看,盧貝松挑戰了以往傳統西方科幻片(和文學)最喜愛塑造的「人性/情感」和「科技/理性」的二元對立,而讓人看見兩者互為表裡、相輔相成的可能性,於是一種更深刻的理解和更寬廣的慈悲(從血水中?)升起,可說宗教意味濃厚。
事實上在最早期,宗教、哲學、科學三者不分家,才有所謂「哲學是神學的婢女」的這句話;而在十七世紀科學革命發生前,科學也從未脫離哲學討論的範疇。隨時代改變(及學科分化),它們才各立門戶、獨霸一方,但也同時喪失其完整性。至於重視人類自身價值和情感的文學,在文藝復興後才出現(就西方而言),就整個歷史演進的過程而言算是來得很遲。既然文學只不過是人類智力發展過程中的過渡期產品,似乎也終將淪為淘汰品,但就如露西諭示的真理般,時光循環往復,靈魂不滅,一切崩毀之後會有另一種重生,形與質各自變幻又相互補充,而我們或許也還能在億萬年後,重新打造一條不那麼艱難的、文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