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在現代人的生活中,通常只能從幾個地方看到:超市、菜市場、家中冰箱、現打果汁攤和冰品店。它們的最後宿命不是被人順利吃下肚,就是在遺忘中兀自熟爛到圍滿果蠅,或日漸乾癟,最後被丟棄。不久以前我在飯店短暫工作的內容之一,就是每天下班前把客人沒吃完的整盆新鮮香蕉、鳳梨和哈密瓜倒入半人高的藍色塑膠廚餘桶裡,當然,其中也包括外觀不佳的草莓、藍莓和醋栗。
水果的樣貌在現代人的想像中十分扁平,彷彿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它們多半靜默且從不激發疑問。我們可以輕易走進任何超市,看見滿坑滿谷的水果,任我們恣意選用,不分季節。這種人造的豐足盛產,在食品業界被稱為「全球永恆夏日」(Permanent Global Summertime),意思是「一切都買得到──也總是平庸貨色」(296)。換句話說,為了獲得資本主義壟斷式的市場和利潤,必須讓單一栽種的品種成為商品主力。人類先從數以萬計的水果中挑出了僅僅幾十樣夠「強健」、能廣銷至世界各地的種類,然後加以機械式生產,想方設法「克服嚴格的時令性──鋪設低溫運輸系統、發展精準農業、轉基因(註:基因改造)」,但「巧取豪奪的同時,犧牲的是口味」(16)。即便水果種類萬千,超市並不希望消費者關注這個問題,他們只想「囤積最便宜、質量最次的水果以供長銷」(299)。於是乎現代水果最終只能淪為平淡無味,失去原始活力、無精打采的水果囚徒。
水果彷彿和世上所有其他生物一樣,是被「至高無上」的人類所馴服且統治的物種。但在我們人類將其貶為「靜物」(still life)前,自然界中的水果其實充滿野性、繁殖力,及我們無法想像的意志和能動性。根據《水果獵人》(The Fruit Hunters)一書作者亞當.李斯.格爾納(Adam Leith Gollner)所描述,種子「很擅長行走天涯」:無論是像蒲公英、棉白楊那樣盛風四散,像椰子那樣飄洋過海(能泡在水中達數月之久),像刺果類勾黏在動物皮毛上四處流浪,或以「自力更生」的方式「自爆」,把種子彈射到數碼之外,又或是如橡果、杏仁等,藉著被鳥類、動物吃掉後遠走高飛,再隨著排泄物排出繼續生殖繁衍…種種強韌的生存力讓它們得以在地球上行走億萬年之久。
而在書中,作者也提到了一批人的誕生,他們與水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一種就叫做「水果獵人」。他們著迷於水果狂野的姿態和如謬思般激發靈感的滋味,經年累月、穿山越嶺地找尋著不為人知的水果、果實,帶回自己的居住地嫁接、繁衍和推廣(且經常不惜走私)。他們也常是物種多樣性(biodiversity)的捍衛者和保存者,在各種非官方組織中設立植物園、種子銀行、種子基因庫等等,甚至承擔了當地球面臨毀滅性災難時,有如「挪亞方舟」般「復興全球農作物」和「拯救人類文明」的重大使命(319)!另外還有一種人對水果愛不釋手的原因,是由於它們的外觀或觸感能引發他們對性器官和性交最直接的聯想。如巴西所流傳的俗諺:「生育靠女人,生活靠山羊,逗樂靠小伙,狂喜靠甜瓜」,以及祕魯一年一度的「阿迦泰米塔」(Acatay mita)儀式;男人和男孩都要全身赤裸,在果園中奔跑,撞見哪個女人就可與其交媾(5-6)。無論是自己取樂或部落式的祭儀慶賀,水果在人類歷史上象徵著性的歡愉和生生不息的繁衍力,正如中國《詩經.大雅》中也將子孫綿延不絕比喻為「緜緜瓜瓞」。再一種人,則是靠水果打下全球經濟半片江山的貿易商或靠水果洗錢的黑道人士。書中提及「香蕉共和國」(即「聯合水果公司」)的恐怖來歷。這個由一位23歲的美國人麥納.吉斯(Minor Keith)和一位漁夫貝克(Lorenzo Dow Baker)於十九世紀70年代所創立的公司,逐漸壟斷了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域的香蕉市場,後來又仗著龐大財力、勢力,以武裝方式壓制公司的勞資糾紛,甚至賄賂中美數位總統以減少出口稅(261-3)…這部分在梁文道於「鳳凰讀書網」主持的《開卷八分鐘》內有更多描述。最後還有一種人,被稱為「水果造反派」或「草莓解放軍」(256),他們致力於和諸如「孟山都(Monsanto)」這類從事基因改造的跨國農業生技公司對抗,並在半夜潛入基改試驗田中破壞作物,並呼籲重視單一作物以外的永續性農業生產方式。
相較於現在生活周遭看來乏善可陳(或遭人忽略)的水果,它們的祖先在過去其實是風華絕代。不僅在各種宗教經典和文人墨客的作品中,它們都被用來指涉「天堂」,人們甚至為了爭奪它們不惜開戰。這些文獻不只在《水果獵人》書中多有爬梳,由加拿大導演張僑勇(Yung Chang)同名紀錄片《水果獵人》中,也以豐富的動畫和再演出的手法描述之:波斯王薛西斯一世和希臘開戰,為了奪取他們的無花果;毛利人入侵他們的鄰居「莫里奧里」人,在尋找卡拉卡莓時將他們斬草除根,而中國的大唐王朝則是被荔枝所擊潰。荔枝只生長在中國南方,而唐玄宗為楊貴妃開了一條荔枝道,派最快的騎手不分晝夜將荔枝帶回。他疏於朝政,只對妃子有求必應,唐朝因此滅亡。影片還下了個耐人尋味的結語:「當你吞下荔枝時,是否感受到一個王朝衰落的重量?」
導演與作者實為好友,也分別以書寫和影像追溯了水果歷史的來龍去脈,探索它們與人類數千年來產生的萬千情結,帶給閱聽者關於水果的N種想像。水果不再只是扁平空洞、為了能讓我們遠離醫生、保持健康才出現的食物,它們背後有龐大且動人的故事,有立體的形象和活生生的感知,與我們互依互存。
【註1】本文參考《水果獵人》書籍中譯本,譯者為于是(超感謝有中譯本)
【註2】關於紀錄片《水果獵人》,有線上版可供參考
水果的樣貌在現代人的想像中十分扁平,彷彿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它們多半靜默且從不激發疑問。我們可以輕易走進任何超市,看見滿坑滿谷的水果,任我們恣意選用,不分季節。這種人造的豐足盛產,在食品業界被稱為「全球永恆夏日」(Permanent Global Summertime),意思是「一切都買得到──也總是平庸貨色」(296)。換句話說,為了獲得資本主義壟斷式的市場和利潤,必須讓單一栽種的品種成為商品主力。人類先從數以萬計的水果中挑出了僅僅幾十樣夠「強健」、能廣銷至世界各地的種類,然後加以機械式生產,想方設法「克服嚴格的時令性──鋪設低溫運輸系統、發展精準農業、轉基因(註:基因改造)」,但「巧取豪奪的同時,犧牲的是口味」(16)。即便水果種類萬千,超市並不希望消費者關注這個問題,他們只想「囤積最便宜、質量最次的水果以供長銷」(299)。於是乎現代水果最終只能淪為平淡無味,失去原始活力、無精打采的水果囚徒。
水果彷彿和世上所有其他生物一樣,是被「至高無上」的人類所馴服且統治的物種。但在我們人類將其貶為「靜物」(still life)前,自然界中的水果其實充滿野性、繁殖力,及我們無法想像的意志和能動性。根據《水果獵人》(The Fruit Hunters)一書作者亞當.李斯.格爾納(Adam Leith Gollner)所描述,種子「很擅長行走天涯」:無論是像蒲公英、棉白楊那樣盛風四散,像椰子那樣飄洋過海(能泡在水中達數月之久),像刺果類勾黏在動物皮毛上四處流浪,或以「自力更生」的方式「自爆」,把種子彈射到數碼之外,又或是如橡果、杏仁等,藉著被鳥類、動物吃掉後遠走高飛,再隨著排泄物排出繼續生殖繁衍…種種強韌的生存力讓它們得以在地球上行走億萬年之久。
而在書中,作者也提到了一批人的誕生,他們與水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一種就叫做「水果獵人」。他們著迷於水果狂野的姿態和如謬思般激發靈感的滋味,經年累月、穿山越嶺地找尋著不為人知的水果、果實,帶回自己的居住地嫁接、繁衍和推廣(且經常不惜走私)。他們也常是物種多樣性(biodiversity)的捍衛者和保存者,在各種非官方組織中設立植物園、種子銀行、種子基因庫等等,甚至承擔了當地球面臨毀滅性災難時,有如「挪亞方舟」般「復興全球農作物」和「拯救人類文明」的重大使命(319)!另外還有一種人對水果愛不釋手的原因,是由於它們的外觀或觸感能引發他們對性器官和性交最直接的聯想。如巴西所流傳的俗諺:「生育靠女人,生活靠山羊,逗樂靠小伙,狂喜靠甜瓜」,以及祕魯一年一度的「阿迦泰米塔」(Acatay mita)儀式;男人和男孩都要全身赤裸,在果園中奔跑,撞見哪個女人就可與其交媾(5-6)。無論是自己取樂或部落式的祭儀慶賀,水果在人類歷史上象徵著性的歡愉和生生不息的繁衍力,正如中國《詩經.大雅》中也將子孫綿延不絕比喻為「緜緜瓜瓞」。再一種人,則是靠水果打下全球經濟半片江山的貿易商或靠水果洗錢的黑道人士。書中提及「香蕉共和國」(即「聯合水果公司」)的恐怖來歷。這個由一位23歲的美國人麥納.吉斯(Minor Keith)和一位漁夫貝克(Lorenzo Dow Baker)於十九世紀70年代所創立的公司,逐漸壟斷了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域的香蕉市場,後來又仗著龐大財力、勢力,以武裝方式壓制公司的勞資糾紛,甚至賄賂中美數位總統以減少出口稅(261-3)…這部分在梁文道於「鳳凰讀書網」主持的《開卷八分鐘》內有更多描述。最後還有一種人,被稱為「水果造反派」或「草莓解放軍」(256),他們致力於和諸如「孟山都(Monsanto)」這類從事基因改造的跨國農業生技公司對抗,並在半夜潛入基改試驗田中破壞作物,並呼籲重視單一作物以外的永續性農業生產方式。
相較於現在生活周遭看來乏善可陳(或遭人忽略)的水果,它們的祖先在過去其實是風華絕代。不僅在各種宗教經典和文人墨客的作品中,它們都被用來指涉「天堂」,人們甚至為了爭奪它們不惜開戰。這些文獻不只在《水果獵人》書中多有爬梳,由加拿大導演張僑勇(Yung Chang)同名紀錄片《水果獵人》中,也以豐富的動畫和再演出的手法描述之:波斯王薛西斯一世和希臘開戰,為了奪取他們的無花果;毛利人入侵他們的鄰居「莫里奧里」人,在尋找卡拉卡莓時將他們斬草除根,而中國的大唐王朝則是被荔枝所擊潰。荔枝只生長在中國南方,而唐玄宗為楊貴妃開了一條荔枝道,派最快的騎手不分晝夜將荔枝帶回。他疏於朝政,只對妃子有求必應,唐朝因此滅亡。影片還下了個耐人尋味的結語:「當你吞下荔枝時,是否感受到一個王朝衰落的重量?」
導演與作者實為好友,也分別以書寫和影像追溯了水果歷史的來龍去脈,探索它們與人類數千年來產生的萬千情結,帶給閱聽者關於水果的N種想像。水果不再只是扁平空洞、為了能讓我們遠離醫生、保持健康才出現的食物,它們背後有龐大且動人的故事,有立體的形象和活生生的感知,與我們互依互存。
【註1】本文參考《水果獵人》書籍中譯本,譯者為于是(超感謝有中譯本)
【註2】關於紀錄片《水果獵人》,有線上版可供參考